《中国血吸虫病防治杂志》
那年夏天,上小学一年级的我忽然间长大了,能在整个小村子里像一只野兔撒腿乱跑,到处晃悠。我的腿细而短,瘦小的双脚穿着母亲新做的青花布鞋,像一对蝴蝶,在土路上追逐,飞不高,飞不远。而细尘跟了一路,落在鞋面上。我蹲下去,用手拍打它们,再看手心,并不脏,倒像是瓷碗上隐隐约约的花纹,极浅,极轻。
我在小河边逗留的时间最多,河里有我看不完的东西,它如同一幅会动的画。奶奶总说河水是死水,不能喝。
小河不长,横躺在村子里,中间有一条南北向的堤坝,村里人家都散落在河的南面和北面。我家住在河北西头。我走出场院,习惯左拐往东。大人们也常常通过这条土路走出村庄,路面因此格外干净平整,没有坑洼和杂草。在东西交界处有一口老井,小河以北的人家都喝它的水,每天清早和傍晚,这里最热闹,平时的井口上永远盖着那块沉重的铁皮,还挂着一把大锁。担水的人接二连三,他们大多时候匆匆忙忙,也会在等待间歇搭话,或嚼舌头,指手划脚的。我和几个伙伴常去凑热闹,挤在井沿口,向着下面看自己的脸在水里晃动,感觉很好玩。大人们马上厉声喝住我们,并像老鹰抓小鸡一样,把我们一个个拎到井台外,瞪眼睛竖鼻子地说,小东西,不想活啦。我不明白我们的行为怎么会让大人们如此恼怒,脸部表情里还流露出一点惊恐之色,我们只想看看井是不是圆的,空的,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。于是,我们只能唉声叹气地在不远处玩耍,几个调皮的男孩在地上打着滚。灰尘被他们从地面赶了起来,到处乱窜,在阳光里形成发亮的细微颗粒,慢慢落下来,落进盛满井水的木桶中,若有若无地漂在清凉的水上。这时候,大人们只看了他们一眼,摇摇头,挑起水桶便走。我站在尘埃里,小嘴巴张开着,对大人们的态度再次感到莫名其妙,而这种感觉一闪而过,很快被呼吸着的空气的味儿所吸引,里面混合了干土和凉水的气味,有点香,有点甜。我看到大人们也都张着口,平静地迈开双脚,往来于村中的土路上。
我每天迎着朝阳走在东边的小路上,心里装满快乐和希望,小路会带我走出村庄,去我想去的地方。但我每天必然会从小路那头跑回家。我背着的书包越来越沉重,我的身体也在日渐增加重量。只有我呼吸的空气和在村庄里游荡的尘埃,总是那么虚无,其实,我有时发现我的快乐和希望与空气和尘埃基本一样,习以为常了。那么,大人们呢,他们关心的是粮食生产,关心一家人每天能不能吃上白米饭,吃饱肚子。他们不停地在田里摆弄泥土和庄稼,衣服和脸上都沾满泥尘。风过时,浑身上下散发出土腥味和汗臭味。他们像一团团庞大的尘埃,驻留在整个村庄。大人不会让我饿肚子,我会在尘埃里活着,并幸福地活下去。这或许也是我每天跑回家的真实原由。
小路并非只带给我这些景况,我小小的天空也会出现阴霾。
又是一个暑假的清早,队长在小河中间的堤坝上拉开嗓门喊:“交大便啦。”一会儿,村人们陆陆续续地从茅坑或树下草丛边走出来,手里拎着用废纸或南瓜叶包的粪便,我也不例外,把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条塞进纸包上端,那个部位是用稻柴捆扎的。队长和另外两个人一边收集大家的大便,一边检查核对名字。然后,他们会将这一包包东西送到大队部,那里有政府临时设立的血吸虫病检测中心和治疗所。我记得我们村轮到了两次交大便,我在交出第二次大便后,就被通知去大队里接受血吸虫病治疗,和我一起的还有住在村东的亚亚,我们年纪一样大。大人们说,十来岁的小女孩得这样的病有点想不通,特别是我,很乖巧的,也不喝河水,不随便去脏污的地方玩,会不会是名字搞错了。
我是在那天上午知道自己身上有血吸虫的,以致中饭也吃不下。奶奶把我抱在怀里,安慰我,不要紧的,乖乖地去治疗所打针吃药,就会好的。我在学校听老师讲过有关血吸虫病的情况,得病后会腹痛腹泻,可我偶尔有点肚子痛,别的都好好的。我的父亲是大队干部,母亲是村会计,他们总忙得不见人影。只有奶奶陪我说说话,她替我准备了一顶半新旧的蚊帐和一些日用品,送我出门。我犹犹豫豫地挪动双脚,左拐,走上小路。这一会,我失去了往常左拐时那种像鸟儿出笼一样的自在欢快。我走到堤坝上等亚亚,看到她在那边“呜呜”地哭,如同一只羊羔,被她母亲硬是牵了过来。
我们走到河南几户人家的场院前,看到黄狗大伯和他老母亲正按住一只小猪,给它剪牙齿。小猪的叫声特别尖厉,像是要杀了它似的。在平时,我们一定会凑上去看热闹,现在心事重重,觉得自己和小猪的处境不相上下,头脑上的某根神经绷紧了,疼痛在心里冒出来,但清楚,这种痛,并非肉体上的,是虚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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